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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煤矿。”你忽然插嘴,碰了碰我的肩膀,“他们在谈北方新发现的煤矿。”
我下意识地遮住纸,不想让人看出我因为听不太懂而胡乱涂改,马上又为这个动作感到尴尬。你抿了抿嘴,也许能算作笑了,也许没有。我知道我应该道谢,但酋长又开始说话了,我只好把注意力转回去。
煤矿。知道了这个词之后,对话变得略微容易理解一些。可是这个议题很快就过去了,发言权到了巫医议事代表手上,她抱怨大量涌入的外来术士,要求北方诸岛把他们“收回去”。她一边说话一边拨弄手腕上的链子,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串在上面的不是石珠,而是鸟类头骨,小小的,稍微比指甲大一些,金色细链串起它们的眼窝。
天窗暗了下去,尽管火熊熊燃烧,议事厅里还是稳定地变冷。火堆旁的两头狼睡着了,下巴搭在爪子上,呼噜声犹如小型地震。我很想和它们互换位置。
“我们以前见过,是吗?”你忽然问道,又碰了碰我的肩膀。
是的,我们见过,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情形,总不能说“是的,你差点刺穿我的脑袋”。如果我说“四年前,在篝火旁边”,未免显得自大。你没有理由记住我。你在任何一个群体里都很显眼,而我,就如我儿时的名字一样,千百条鱼里的一条。
然后你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,说你记得我,因为我有一个奇怪的名字,你知道和鱼有点关系,但不记得是什么种类了。
“公平而言,‘图法’也一样奇怪。”我说。
<i>漂浮在友谊之上</i>。我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这句话了,以前哪怕在最偏远的贸易站里,也能听见人们重复这句话。一些不熟悉贸易岛通用语的部落,甚至会用这句话和陌生海商打招呼,很可能误以为这是一句拉长的“你好”。后来,随着航线、贸易站和友谊一起崩解,我就再也没听到过这句俗语了。你和我,我们是最后一代把友谊视作理所当然的人,在我们看来,外岛语言是一场新冒险,而非冒犯。随船而来的是商品和礼物,而非敌人。和你在一起的时候,我总是用你的语言,而你却喜欢用我的。我们用这种方式互相窥探对方的世界,不是为了伤害或者征服,而是对我们来说,这就是自然的。
钟声响起,来自上方某处。那两头身形庞大的狼惊醒了,竖起耳朵。议事代表、酋长和祭师们终于站起来准备离开,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起来是高兴的,没有让步,更没有协议。唯一的共识是明天早上还要回到这里来。我跟着祭师出去,故意落在最后,和你一起走。我的学徒朋友发现了,悄悄在她的双胞胎妹妹耳边说话,两人一起回头看我们,咯咯发笑。
“我无法不留意到你们的祭师看起来一模一样。”
“他们是双胞胎。所有祭师都是。”
我们去吃了填满辛辣馅料的烤鱼,在人声嘈杂的湖畔,诗人在弹唱大岛舰队击溃“雪狼”国王的叙事诗,听众随着鼓声跺地,听起来仿佛真的有一百支军队集结。你扭头看着诗人,但我看着湖,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淡水聚集在同一个地方,岸边的浅水倒映着火把的光线,再往前就是湿润的月光,铺向对岸的森林。这就是为什么我以后每一次造访都喜欢长时间散步,在大岛上,人时常会觉得土地没有尽头。麦田是一片而不是木屋后面的一小块,山丘后面还有山丘,散落着乳牛。山谷幽深,蕉树柔软宽阔的叶子在风中摇摆。大海不再堵在每条路的尽头,要是在草地上躺得足够久,甚至能忘记它的存在。在海湾某处,你藏了一艘小船,你谈起这艘船的时候十分骄傲,因为那是你亲手一块木板接一块木板地造出来的。你当时梦想有一天驾船到比南方群岛更远的海域,到航海图的空白地带,那里据说没有火山,还有人用古老的歌谣呼唤鲸鱼,让它们为水手带路,到普通帆船无法企及的地方去。
风最终把我们驱离山坡,吹进嶙峋岩石之间。太冷了,我们互相搂抱着,挤在两块形似盾牌的巨石中间,灌木在我们周围组成一个临时的小鸟巢。你说我们应该回到村子里去,我也同意,但我们谁都没动。我还想再和你聊一会儿,现在想来,你其实也一样。看在火山份上,我们怎么会有那么多话可以说?就好像你和我都在不自觉地囤积这些词语和句子,就等着交给对方。我给你讲了伊坎岛上的神话:当海里的所有鲸鱼同时歌唱,岩浆会吞没所有岛屿,大海变成红色。你问这里面的红色单纯指代岩浆,还是隐晦地暗示死亡。
有时候你比任何祭师都更有预见性。
我们最后看到了日出。不过一开始方向不对,等我们察觉到云层颜色变化,跑到东面去看的时候,太阳已经升起来好一阵了。风仍然猛烈,低垂的云层快速往北移动,展露出闪闪发亮的海水。你的头发沾了露水,贴在额头和后颈上,末梢卷翘起来,湿漉漉的清晨阳光令你的眼睛呈现出深茶色。那是我们第一次在阳光下认真观察对方,这种机会并不多见,我们似乎总是在夜幕掩盖下见面,起初是因为巧合,后来是有意为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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