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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(第2页)

便折一枝牡丹,簪于鬓畔,侍儿阿悯执了双交镜,前后相映,人面如玉,花艳似血,万千花瓣上泛起金红色光泽,据说这种花名为“琼枝烟罗”,为御苑牡丹珍品,花瓣簇簇如红雾,压在乌黑似流云的发间,衬得镜中一双明眸黑亮光洁,似两丸黑宝石浸在水银中,隐隐流转不定。   两三个侍女跪下去替她理衣裳,双凤霞帔金璎珞,九云樱桃红百合裙,裙作百褶,每一褶内皆藏有红丝垂金铃,百褶百丝百铃。裙上金鹧鸪腰带垂如意鸳鸯佩,金线绣芙蓉荷包,荷包上缀赤色流苏。起坐之间,唯闻一点金铃的脆响,隐约得像远在殿外。赵女官赞叹道:“娘娘真是好仪态,连久在宫中的贵人穿这样的裙子,亦不能如娘娘这般端庄。”她却只是淡然一笑,对着镜中的自己,这一幅好皮相,谁知日后是否福多于祸? 谁能想见这一日,她虽说是尊贵无比的王女,可是自幼顽劣,在南夷宫中,筒裙作一字,连一尺也迈不出去。她便割裂那如霜华缎的裙子,照例奔跑在宫中长廊上,脚上的木屐嗒嗒的敲着木廊,就像一曲急鼓繁旋的快歌。 母后总是坐在菩提树下的簟榻上看竹纸写成的奏折,侍女们围在她身侧,就像无数绿叶捧簇着金色优昙钵花。她一头扑进母后的怀中,母亲用微凉柔软的唇亲吻她汗濡濡的额头。碎金子样的阳光从树叶间一丝丝漏下来,她仰起脸来,可以看到母亲皎洁如月娘般的脸庞。 母后送她辞宫的那一日,亲手将十二色彩丝系在她手腕上,有温热的水滴滴落在彩丝上,很快的浸润开去。她错愕的抬起头来,十六年来,第一次看到母后流泪,亦是第一次清晰的看见,母后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。   母后的脸庞曾经无瑕如同最洁白的莲花,可就在这一夜之间,迅速的枯萎下去,干涩如同最苦的砖茶。母后替她放下银丝堆绣鲛纱,声音颤抖得像狂风中的婆娑木:“去吧,我的好孩子,记住千万不要回头。”   她由五彩绣莲花衣裙的侍女引着自己,一步步走出大殿,宫道两侧的番木莲正在绽放,大篷大篷白色的花朵,散发出浓冽的香气,隔着鲛纱的面纱,熏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。黄昏时分太阳正照在宫墙上,那样灼热,汗水浸透了她如胭脂般鲜艳的嫁衣,她的步子再也不能轻巧如初,她的脖子僵得发酸,她想,哪怕能再看一眼也好啊,她曾出生成长于此十六年的宫殿,哪怕能再看一眼,此生的最后一眼。身子微微一侧,阿悯已经急急忙忙阻止她:“公主,不能回头。”   不能回头,南荑女儿出婚,是绝不能回头的,如果回头,据说将来终会被夫家所弃。   那么,慢些,再慢些吧,将步子放得再慢些,每一步迈得再小些,可是太阳正缓缓的向西沉去,一分一分,那样毫不留情,她心如刀割,每一步仿佛都踏在刀尖上。   母亲的吻冰冷得好似还贴在额头上:“我的好女儿,母后此生也不能见到你了,可是母后宁愿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了。” 除了被废弃,她是再也回不来了,再也见不到母后了,再也见不到生养她的南荑。她不能被大梁皇帝废弃,正如她的南荑不能被大梁离弃,为了生养她的南荑,为了生养她的母后,她绝不能被废弃。她笔直的朝前走去,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正撒在天地间,她向着那无际无尽的黑暗,缓缓往前走去。   南荑女儿出婚皆是晚上,南荑的十二金引仪仗之后是大梁王朝派来的婚使节钺,其后是吾仗四,立瓜四,卧瓜四。赤、黑素旗各二,金黄色凤旗二,赤、黑 凤旗各二。金黄、赤、黑三色素扇各二,赤、黑鸾凤扇各二,赤、黑瑞草伞各二,明黄、 赤、黑三色花伞各二。金节二。拂二,金香炉、香盒、盥盘、盂各一,金瓶二,金椅一, 金方几一。九凤明黄曲柄盖拥着仪舆,在月华如水的夜晚,这样浩荡的卤簿蜿蜒铺陈如同一匹堆绣得满满的缎子,清脆的蹄声敲打着驿道,辘辘的车声跟随在她的仪舆之后,那是五百护军护送她与七十二抬金碧箱笼嫁礼,天上的月娘如一只乳白的凤凰,远远的栖在高山之间,月光照进仪舆内,有冰冷的小虫正顺着她的脸颊往下爬去,越爬越快,越爬越多,酥酥痒痒的好生难过,她有些茫然的拿手去拭,这才发现原来是眼泪。 月娘那样皎洁,照在王宫的高台之上,鲛纱的帘幕翻飞在夜风中,赤足踏在黄菠罗木的地板上,无声无息得像姐姐养的那只暹罗小猫。透过绣着缠枝西番莲图案的重帘,影影绰绰可以看见纤细的人影倚靠在雕花竹栏之上。高台之下森森的花树影底,有蓝翎尾婉啭的啼叫。人影迅速的低俯下去,低低的吹响鸣叶,叶子轻薄振动,发出好听的声音。仿佛有云彩遮住了月娘,眼前一花,已经有一枝长竹在月色下弯成巨大的弧形,嗡一声反弹过来,长竹上攀附的人轻轻巧巧落在高台之上。   依着栏杆的人影迅速的迎上去,月光下相依相偎嘟嘟哝哝讲着甜蜜的话,她掩住嘴,不让自己发出笑声,如最轻巧的小猫,突然一下子跳出来,拍手大笑:“有贼呀!”两条人影迅速的分开,金枝的脸比新剖开的西榔果还要艳红,拿起轻罗扇便轻轻敲在她的头上:“银枝,原来是你这条小坏虫。”银枝的笑声在夜色中清脆的如同银铃:“康朗将军,如果你和姐姐唱一支南荑调给我听,我马上就回去睡觉,再不来吓唬你们。”   岩班康朗的双眼只注视在金枝的脸上,金枝亦凝望着他,两人的目光像掺了胶的蜜,又甜又浓又稠,再也难分难舍。银枝歪着头,不耐的用左足轻拍着地面:“你们若是不唱,我今天可就要在这里陪你们看一晚上的月娘。”金枝这才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,银枝却向她扮了个鬼脸,作出不依不饶的样子。金枝知她性子,便用轻罗扇轻敲着栏杆,曼声唱:“異江流水去沉沉,岸上丛丛凤竹林。竹林翠映坏水色,阿郎不来坏人心。”康朗的目光一瞬也不曾从她脸上移开,听到她婉转的歌声,嘴角浮起笑意,待她唱完,便唱道:“入山看到藤缠树,出山看到树缠藤。藤生树死缠到死,树生藤死死也缠。”   月光有如轻纱,笼在金枝的脸上,她便似一枝醉红的珈罗花,与康朗脉脉相视,两人浑然已经忘却了一旁的银枝。夜色里无数小虫在唧唧的唱歌,台下的木番莲淡芭菰花香浓冽的像蜜一样,银枝含着笑意咬着唇角,蹑手蹑脚的退走了。 远远的有铃声响起,那铃声越响越近,这才听出不是一只金铃,而是数十只金铃闻声相递,近处的铃使一听到铃响,便摇起金铃,更近处的听到铃响,再摇起金铃,一声递一声的传进来。身侧的紫金蟠花烛台上数十枝巨烛,照得殿中明亮如昼,她从大立地铜镜里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模样,艳丽得一丝不苟,如同发间那朵怒放的“琼枝烟罗”,女官已经跪了下来:“请娘娘接驾。”   入宫之前便有教引女官向她传教过礼仪,她由阿悯搀了自己,跪在玉阶之下,十二对宫灯导引着皇帝的步辇缓缓而来,内官的脚步声轻微齐整有如出一人。今晚的月色也是这样好,如牛乳般的月光从梧桐的叶子间漏下来,细密枝叶的影子似挨挨挤挤的暗绣,印在她的衣裳上。皇帝降辇后阿悯扶她起立,然后入殿中再行见驾的跪拜之礼,因为是初次见驾,三跪九叩,裙上的金铃发出细微的响声,皇帝的声音传来,十分清晰:“免礼。”旋即有一双手伸到她面前,拇指套一只汉玉螭龙扳指,腕上覆着赤色衣袖用玄线刺绣蟠龙虁纹,那是大梁皇帝御衣方准用的花纹,她胸腔里乱得像有一千只蚕茧缫了丝,本能将自己的手交到这双掌中,只轻轻一携,她就站了起来。烛火明亮,她忽然生了异样的勇气,终于抬起头来,灯光下只见一张年轻的面庞,总不过二十岁左右,朗眉星目,一双炯炯的眼睛正凝视着她的双眸。   此人便是大梁的天子,她要托付终身的夫君,他还握着她的手,但他的指尖亦是冰凉的,他的手腕隐隐捺着力道,她分明看见,他虽然面带微笑,可是眼睛深处,却似没有丝毫温度。   这是个可怕的人,聪明,果断,决绝,做任何事情都毫不留情。如同昨天晚上,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一个人扔在中宫,那是大婚的洞房花烛夜,他根本没有踏进凤藻宫一步。她不得不独自在紫檀龙凤雕花大床上枯坐了一夜,直至天色微明,才由阿悯替她揭去了大红绣龙凤的盖头,他的行为无疑重重给了她,给了南荑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。   忍,哪怕忍无可忍,亦要从头再忍。   不论如何,自己是正位中宫,是大梁的皇后,在这六宫之中,在这普天之下,再无第二个女人比她尊贵。今日早晨至慈懿殿太后处晨省,亦未曾见到他。太后微笑道:“听说昨天晚上盂兰关来了六百里加急的奏折,他召见辅相商议军政,直到大半夜,今天一早又有大朝,所以没有回凤藻宫去,真是委屈你了。”她神色恭谨的道:“母后说哪里的话,皇上以社稷政务为重,乃是天下万民以至臣妾的福份,何曾委屈了臣妾。”   太后含笑道:“真是懂事的好孩子。”   女官们送上茶点,皇帝终于放开了她的手,在金铁木的胡床之上坐下,斜凭着床几,神色十分闲逸,说:“你也坐。”她曲膝谢恩,方在绣墩上坐下。因已入夜,皇帝只着赤色金玄龙缎袍,软冠上的巾角半垂,她忆起在前往中京的漫漫长路上,赵女官曾向她夸耀道:“皇上风姿英发,虽世家公子亦不能有其半分风流神采,陛下尝自西苑纵马回宫,适有风吹软冠巾垂,翌日中京九城诸家公子竞皆相仿陛下折冠上巾角,时人称‘折巾冠’。”   高几上的玉瓶内斜插着几枝牡丹,皇帝随手折取一枝于手中把玩,似是随意的说:“这一路上必然十分辛苦吧。”她静静的答:“卤簿行得慢,所以走了三个多月,好在驿路平整,进入大梁疆界后,又蒙陛下遣特使相迎,所以一路上很是顺利。”皇帝嗯了一声,似是漫不经心:“南荑素来是女王称制,你身为女王长女,本是南荑王储,如今远嫁我大梁,不知南荑国体将如何处置?”她答:“自臣妾出南荑,臣妾王妹银枝公主,已经被母后立为王储。”皇帝抬起头来,一双利如鹰隼的眼睛仿佛能够看透她的灵魂,那目光似乎在探研着什么般意味深长,过了片刻,才说:“那就好。”   她从来是无知无谓的,终以坦然的目光迎视。他的唇角渐渐浮起笑意:“中京与南荑相隔千里,气侯风物各不相同,此来可还习惯?” 她答:“中京已是臣妾的家,臣妾诸事皆惯。”   他似笑非笑,嘴角似牵起耐人寻思的弧线:“朕看你亦真是习惯了,起码你这身宫装衣饰无一不妥当。”她微微抿着嘴,不理会他的挑衅,他目光中的轻慢却并未减去半分:“听说荑女善歌,皇后今日能为朕歌上一曲吗?”   她用一双澄若星辉的眼眸注视着他,过了片刻,方才道:“陛下有旨,妾安能不从?但闻陛下善鼓,臣妾斗胆恳请陛下为臣妾击鼓作拍。”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,仿佛是意想之外,很快大笑:“好,朕答应你。”回头便吩咐小黄门:“取羯鼓来。”   取来的是小羯鼓,山桑木制鼓身状如漆桶,两端蒙以细薄如翼的小牛皮,置于小牙床之上。两支黄檀鼓杖上系着赤色长穗,灯光下杖润如玉,穗艳似血,皇帝执杖于手,轻敲鼓边,得得连声,她方听出曲调,皇帝忽击于鼓上,如春雷遽发,其声焦杀明裂,她遂唱:“铁山碎,大漠舒。二虏劲,连穹庐。背四海,专坤隅。岁来侵边,或傅于都。”鼓声转急,隐隐似有金戈之音,她声调愈高,歌喉如裂云破月:“天子命元帅,奋起雄图。破定襄,降魁渠,穷竟窟宅,斥余吾。”   鼓声越发高冗,急破促拍,她一口气唱道:“百蛮破胆,边氓苏。威武辉耀,明鬼区。利泽弥万祀,功不可逾。官臣拜首,惟帝之谟。”至谟字,鼓声骤然一落,歌声亦随鼓声,如霹雳滚地,方当惊天动地,已然遽收于天。 皇帝掷开鼓杖,大笑道:“冗烈激越,隐伏十面金戈,果然不愧王女心胸。”   她盈盈下拜:“谢陛下谬赞,陛下鼓技非凡,昭如日月,妾所歌为萤烛之光,安能与日月争辉。但有一语妾已非南荑王女,而是大梁皇后。”   他嘴角含笑:“皇后说的对,是朕说错了。”执着她的手,让她在自己身侧坐下,凝望着她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的目光已经收敛而温存,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她的心瑟抖了一下,几乎要害怕了,从颤抖的唇间吐出两个字:“金枝。”他暖暖的呼吸拂在她的鬓上,用掌尖抬起她的脸:“这名字很好。”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异样起来,烛火的光线渐渐模糊,殿中静得令人害怕。她仿佛能感觉到自己鬓上那朵“琼枝烟罗”每一片娇艳的花瓣都在颤抖。他于她还是个陌生人,可是他离她这样近,近得令她害怕。他慢慢伸开手臂搂住她,在他气息的包围中,她一下子软弱得失去了力气,她从来不曾被男子抱在怀中,她本来觉得世间万事俱不能令自己退缩半分,可是她现在竟然在害怕。   两侧的内官侍女都放轻了脚步,往后退去,连阿悯亦慢慢向外退去,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。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,连阿悯都离她而去,他的眸子变得更加深黑,幽暗得似燃起异样的火苗,这火苗如此的危险,令她本能的想要逃离。可是他的臂怀如此有力,她只微微一挣,他已经猛然低头。   这个吻霸道而猛烈,她的呼吸全被他吞噬,天地间充盈着他的气息,他身上有清凉的芳香,仿佛是新丝初缫的味道。她几乎要窒息,幸好他很快就放开了她,他牵起她的手,一步一步往内殿深处走去,内殿里红烛滟滟,照着重重帘幕,寂静空旷得令她心中发慌。这样深闳的殿宇里,只有她与他两个人。他留意到她手腕上的十二色彩丝,同心结系得那样紧密,他微笑以手指摩挲着那彩虹样的丝结,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她的声音发颤,连声音都不似自己:“我不知道。” 他的声音就近在她的耳畔,呼吸吹进她的脖子里,又暖又痒:“你撒谎,你知道。南荑风俗女儿出嫁,腕上由其母系十二色彩丝,待夫君亲解,称为开结。”   她惶然的望着他,他眼底的幽暗似有火光流动,他慢慢扯开开结,十二色的彩丝纷纷跌落在金砖地面上,她的衣裳亦一件一件无声的落在地面上,春夜寒气犹冽,她冷得在他怀中微微颤抖。他的唇灼热而柔软,安抚着她紧绷的身躯:“别怕,别怕。”   她还是惶然的想立刻逃掉,不顾一切的离开这里,离开他。冰冷的空气令她战栗,陌生的体验更令她害怕。他轻声的笑起来,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腔上,那笑声便如在震动着她的耳她的心神。他笑得那样愉悦:“朕看你适才唱歌胆子可大了。”他在嘲笑她,她咬一咬牙,倔强的仰起脸来,宝石般璀璨的眸子在烛火的晕彩里隐隐流动,没有人可以轻视她,没有人可以轻视南荑的王女,正如没有人可以轻视南荑。她用力将他按倒在床上,笨拙的去解他的衣带,毕竟大家都不穿才是公平,不能唯有她裸裎袒裼。   他有几分错愕,很快的哈哈大笑起来,她只顾用力扯着他的衣带,金镶白玉版珊瑚勾带,她从来没有解过男子的衣带,尤其是中原男子的衣带,简直无从下手。她终于用蛮力扯开了勾带,带上系的荷包佩玉长穗龙绦叮叮咚咚落了一地。他扶住她的腰,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她身上亵衣,她无知无畏的望着他的脸庞。相对于南荑男子,他太白净了,那样俊美的面容,有中原男子独有的儒雅气质。可是他的掌心有薄茧,那是常年执缰与弓矢的缘故,他的目光似新硎的蓝铁刀,锋锐得令她肌肤生寒。她不得不闭起眼睛来,胡乱的俯身去亲吻他。   这一吻却吻在他的鼻子上,用力过猛,撞得他鼻子隐隐作痛,他轻笑了一声,她终于寻找到了他的唇,他的笑声消失在她的亲吻中,她的唇轻巧如同蝴蝶的双翅,若有若无的扫过他的唇际,瞬间之后便要振翅高飞去。他却不肯轻易放她逃开,扶牢了她的脸辗转吮引,这个吻这样缠绵而悠长,而后一路往下延伸至她的颈中,酥痒里隐约一点啃噬的微痛,她如同喝醉了一般,只觉得双颊滚烫得似要燃起,他翻转身来,她的背心触到冰冷柔滑的缎子,而他在她身上点燃一把火来。   窗外有细微的沙沙声,也许是下雨了,淅淅沥沥。风吹过无重数的垂幕,像有只无形的大手,一路穿帘而来,床前的珍珠罗帐亦让风吹得飘飘欲飞。她听到隐约有歌声,那歌声婉转动人:“異江流水去沉沉,岸上丛丛凤竹林。竹叶翠映坏水色,阿郎不来坏人心……”是谁在那里唱歌,是谁在唱南荑调……阿郎不来坏人心……阿郎不来坏人心……她痛了一身冷汗,那样痛,痛得她几乎要流泪,终于张口咬在他的肩头上。咬得那样用力那样狠,终于令得他轻轻吸了口气,低头将灼热的吻贴在她的耳垂上,她用手指紧紧揪着身下的缎褥,夜雨潇潇,仿佛打在阔大的蕉叶上。在南荑王宫里,她赤着足顶着蕉叶,呢喃般吟唱:“竹林翠映坏水色,阿郎不来坏人心……” 一颗大大的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滚下去,滚到赤色绣龙凤如意的缎枕之上,咕碌碌就不见了。 殿外有清脆的响声,像是玉磬的声音。皇帝却知道是云板的叩声,于是双掌两击。骤然的灯火突然明亮起来,内官与侍女执着灯鱼贯而入,她的眼睛半晌不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。裸露在外的肩头感觉到殿门开处带来的微风,她这才记起扯过锦被遮掩,皇帝已经问为首锦衣内官:“怎么回事?”   那内官跪下奏对:“启禀陛下,贵妃娘娘要生了。”皇帝哦了一声,欠身起来,立刻三四个内官替他穿衣着裳,不一会儿便整理妥当,他由内官簇拥着向殿外走去,走到大殿门口方想起来,回首对她道:“朕去云意宫,你先睡吧。”不等她答话,已经由前呼后拥的内官簇拥着走出了殿门。   她拥着被子,缎子滑腻冰冷的贴在她的肌肤上,杂沓的步声去得远了,四周逐渐静下来,一切皆静了下来,她抱膝坐在床头,烛光轻跳,似在梦境中一样。 (

金枝皇后(二)

早晨的时候赵女官替她梳头,她随口问:“昨天夜里贵妃生了吗?” 赵女官从镜中悄悄瞥了一眼她的脸色,答:“听说昨天夜里足足折腾了半宿,今天早上又没动静了,御医说月份还早着呢,如今才只七个多月,只怕要到六月里去也不一定。”   她抿着嘴看着铜镜中神色拘紧的赵女官,心里想,不知那贵妃长得什么样子?   待见到许贵妃,已经是端午那日。太后素不喜中京溽热,一入五月,便前往上清别苑避居。宫中除了节宴,特备有杂耍百戏,也不过是皇帝率了妃嫔,由文武百官陪同玩赏,所谓君臣同乐。锦幄之下本只设了帝后的御座,其它妃嫔皆在两翼帷幄中,皇帝似是随口道:“叫贵妃也跟着朕坐吧。”   御前的中涓令便去传许贵妃,早有小黄门移过一张椅子来,许贵妃款款而至,入锦幄先谢过圣恩,双膝还未曲,皇帝已经道:“你是有身子的人,免了罢。” 复又向皇后见礼,赵女官向金枝连连使眼色,她却并不动声色,待许贵妃抬起脸来,明眸皓齿,举止间天然妩媚,特别是一笑之间,媚艳入骨,如能摄人魂魄。大约因为怀有身孕的缘故,稍见丰腴,但穿着鹅黄绉纱半臂,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芽黄轻绡,底下是浅黄撒花长裙,裙上用金线堆绣满满的折枝花卉,更显雍容富丽。   皇帝向她道:“虽是五月里天气了,可是时气不足,怎么穿得这样单薄?”许贵妃嫣然一笑,道:“臣妾怕热。”皇帝笑道:“别一时贪凉图快,倒落下什么毛病来。”许贵妃但笑不语,方坐下又净了手,亲自剥了新贡的杏子呈与皇帝。   皇帝一时与她笑语,吃了数枚杏子,内官近前跪奏:“吉时已到,请陛下出令射柳。”皇帝正欲起身换衣下场,许贵妃却笑道:“年年就数这个最热闹,皇上,不如今年咱们索性下个采头,比试起来也更有意兴。”皇帝笑道:“可惜这是马背之上使弓弄箭的,有了采头也没你的。”许贵妃笑道:“宫中射柳之技,当数陛下第一,那采头自然是陛下囊中之物,既然陛下得了,臣妾便如得了一般。”皇帝不禁笑问:“那依你说,朕应当以何物为采头?”许贵妃明眸顾盼,道:“既然明知陛下会得了这采头,那么再以陛下之物为采,便没有趣味了。”忽然嫣然一笑:“臣妾大胆奏议,莫若以皇后娘娘头上的紫金翟凤为采,陛下得了这样采头,必与娘娘龙凤呈祥,百年好合。”   她的声音虽不甚大,但两翼帷幄之中的宫眷皆听到了,不觉嗡嗡的议论声四起,不少人望向皇后,看她作何表示。向例后妃、公主皆可用翟凤冠,但唯有皇后方用紫金九凤,便是所谓“凤冠”了,许贵妃以凤冠作采物,实是对皇后莫大的轻蔑,皇帝亦不觉向金枝望去,但见垂垂密子珠珞,一直遮去了半边秀脸,看不出是何神情。他忽然轻松的一笑:“好,那就以皇后的紫金九凤冠为采头。”   言毕站起身来,金枝却道:“请陛下且慢。”皇帝笑道:“皇后有什么话要说?”金枝便道:“臣妾虽生于蛮荒,不识天朝礼仪,但幼时习过几日弓箭,臣妾亦想下场一试,请陛下恩准。”皇帝怔了一下,笑道:“难得皇后亦有这样的兴致,朕当然得答应。”一时场中人听说皇后亦要下场射柳,无不窃窃私语,纷纷议论。 所谓射柳,乃是于球场插柳为两行,当射者以尊卑序,各在柳枝上缚彩帕为记,柳枝去地约数寸处,便削去一截青皮,露出寸许白枝。先以一人驰马前导,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,射断柳枝之后,必要瞬息间已飞马驰至柳下,接断柳于手,便为大胜。射断柳枝而不及接断柳于手,则次之。如若并未射在柳枝去皮之处,或者未尝射断柳枝,更至不曾射中,则为负局。那样细细软软的柳枝,插在沙松土里,既要射在去皮白地,又要射断,而且断后又要及时接断枝于手,故而虽名为比试准头,实则弓箭准头、力道、巧劲、乃至驭骑功夫,都要无一不精,方才能取胜。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皇帝已经更衣出来,大梁尚赤,天子便服亦用赤色,赤底玄色夹金线绣龙纹,每一片龙鳞映着日光,在血一样鲜赤的底子上闪烁着金芒,在如意祥云间九曲缠绕,狞狰的龙首正好盘踞在皇帝衣襟胸口,两点龙晴亦用玄色夹金线刺绣而成,在灼烈明亮的日头之下,栩栩如生得便如要破锦飞腾。皇帝接了明黄结重穗的蟒皮鞭子在手,御骑的掌令已经牵了皇帝那匹高大神骏的“追日”侍立阶前,但闻场侧十二面巨鼓已经捶得山响,皇帝认蹬上马,场内护驾的神锋营将尉、陪同皇帝射柳的武将诸官,尽皆卸甲行礼,山呼万岁,轰然如闷雷般惊天动地。待皇帝上马后,方欲命武官上马,忽闻宫眷帷幄那边一阵轻微的骚动,原来是皇后出来了。 金枝的衣饰甚是奇异,皇帝虽不曾见过,但隐约已经猜知是南荑妆束,南荑旧俗女孩子自落地后便不剪发,连胎发都不曾剃过,金枝黑缎子似的一头长发,不再若宫中女子那样梳寰,但于发间夹五彩丝线梳成独辫,以十二枝赤金榴钗绾起高髻,再以绣巾横过髻顶。一侧则垂缀赤色的穗缨。身上却是圆领窄袖的茜红色绡绣芙蓉短衣,底下是一条方及脚面的芙蓉色撒茜丝筒裙,皇帝见惯了后妃数重穿衣,襦袖层层裙幅曳地。倒觉得这身打扮英气妩媚,颇令人眼前一亮。待得她走动起来,才知道原来左侧斜开有裙岔,茜红色轻绉里裙便如千万瓣团簇石榴花,随着款款莲步偶然隐约一闪,灼得人眼睛都发痛。   后妃例不参预射柳,所以亦未曾替皇后备马,事出仓促,御驷院的提辖急迫中灵机一动,将预备击鞠用的马挑了匹最温驯的牵来,金枝倒也并不理论,侧骑上鞍,皇帝见她身轻如燕,侧骑于马背上自挽了弓,神色自若的试了试弦力,帷幄那边的一众宫眷,早就看得又是惊异、又是好奇、又是好笑,禁不住议论低语。 当射者以尊卑序列一字排开,皇帝自然位在最左,皇后则次之,金枝之右则是赵王梁郄,他是世宗废太子梁意的儿子,即当今皇帝嫡亲的堂兄。先帝英年暴卒,当今皇帝并没有兄弟,诸叔王伯王又皆子息单薄,故皇帝连堂兄弟都廖廖无己,所以格外恩视这位堂兄,将他封为赵王。因熙圣十年便下诏削藩,亲王不再裂土封疆,所以赵王梁郄领着神锐营的闲差,每日不过到朝堂上应个卯,赵王生得样貌俊美,闲下来只爱走马斗鸡,击鞠捶丸,弄管调弦,又擅金石书画,写得一笔好字,尝大醉章台之后替名伎祁白玉题辞团扇,字赋双绝,时人惊赞传为一时香艳佳话,从此便被视为京中第一风流子弟,人称“逍遥王”。 皇帝每每击鞠,总是输与梁郄,但逢射柳,又总是略胜梁郄,故而每年端午射柳,皇帝总是乐见与赵王并驱。今日两人之间多了位皇后出来,梁郄心中思忖,这射柳夺筹的风头自然依旧要让皇帝去出,但见皇后面容娇柔如花,连控起缰绳亦似有几分不胜之态,待会儿鸣镝一响,众马狂奔,百蹄齐落,万一出点差池,自己距得最近,只怕难以自处。 一个念头方未转完,但听清长啸声直上云天,原是掌号令的尉官,已经射出了鸣镝。皇帝不假思索,手中缰绳一松,双足轻点,跨下的“追日”已经驰出,但闻蹄声隆隆,数十匹骏马如溃堤的潮头,直往前汹涌而去,众马本是一条线齐齐驰出,不过瞬息便显出波纹起伏来有的马快,已经奔在了前头。皇帝一马当先,已经将众人皆抛在身后,当下并不缓下马势,反手抽了箭,右手方引开了那赤漆明角揉金弦的弓,还未拉得十分圆满,忽闻“嗖”得一声,一阵疾风从后而至,直擦着他身侧过去,激起劲风刮得人脸隐隐作痛,竟是有人抢先发箭了。皇帝手中一箭方才射出,驱马狂奔之际听得身后又是“嗖嗖”连珠两声,皇帝射出第二箭,百忙中还瞥见抢前那枝箭去势极快,已经射断系黄帕的那枝细柳,正是皇后应射之柳。他骤然一惊,但见皇后第一箭方射断柳枝,第二箭已至,正射在柳枝下落之势处,柳枝轻柔,被第二箭一激,复向上弹起,第三箭又至,柳枝跃得更高。   皇后的马距他已不过数尺,他回手便是一箭,将系赤帕的御射柳枝激得向上弹起数尺,那一箭弹起柳枝后势道不减,斜飞出去正撞在皇后断柳之上,但见那柳枝急坠,皇帝已经轻舒手臂,去接自己那枝断柳。金枝急切间不及引弓,手一扬只听啪的一声,竟是以手掷箭,柳枝距地不过寸许的那一刹那,这枝箭终于赶至,柳枝复又弹起,她的马已经越过柳枝,身子轻巧一拧,一个倒垂帘,众人只觉眼前一花,她茜红色轻绉里裙被风势所激,便如怒放一朵殷红榴花,回身起来,那枝断柳已经被她衔在唇间,太阳正照在她脸上,但见殷红的一点樱唇,横咬着柳枝,迤逦便如翡翠绕带,说不出一种异样的旖旎风情,场中众人皆看得呆了,连喝采都忘了,皇帝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,但见她一双明眸在阳光下隐约作琥珀色,流光溢彩,明净澈亮得竟令他不能逼视。

金枝皇后(三)

场侧的十二面得胜鼓已经“咚咚”擂响,掌令官扬起声音高唱:“陛下大胜……”   他微微一哂,将手中柳枝弃之尘埃,马鞭虚击,只听“啪”的一响,鼓声骤停。午后的风轻柔如小儿的手,锦幄上垂缀无数银铃在风中细碎的响着,晴空万里,浩然无云,场中场外虽有数千人之众,却静旷得如同荒野。皇帝脸上的笑容微带讥讽:“明明是皇后大胜,难道除了朕,你们都没长眼睛吗?”被他看似漫不经心目光扫到的人,无一不低下头去。她回首望他,明净如玉的脸庞上微有汗珠晶莹,一双眸子如能望见人心底,他兜转马头,与她并绺,距得那样近,连她轻浅的呼吸都能闻知,她身上有幽雅的香气,仿佛是檀香,但又并不像。他的呼吸拂动她的颈中的碎发,那样微痒的热气吹进颈间,她不禁起了一阵奇异的战栗。他声音低的唯有她能听见:“将你的本事都使出来,让朕好生瞧瞧。”   她微扬起脸,下颔玲珑纤巧的弧线美得令人想伸手去触及,他在心里狠狠的想,到底是小觑了这个女人。   她柔嫩的手指上已经让弓弦勒出红痕,若无其事随手拿绢子缠在指间,指尖隐约的痛楚被她硬生生的忽略,她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激怒了大梁的天子,可是如果不激怒他,他大约真的会忘记她是他的皇后。   晚宴是在凤绮楼,内廷赐宴,得此殊荣的只余了近支亲贵,酒过三巡,一曲《胡旋》舞过,皇帝似是微醉,半倚在御座之上,侧着身子只和许贵妃说话,殿中诸人的神色皆懒散下来,一套套的舞乐,一遍遍的传杯,一曲奏罢又是一曲,舞女婆挲来去,飞扬旋转的锦绣长裾温软的拂过红毡,恢弘殿堂中似盛开一盏盏丰艳的花朵。   似是三更了吧,金枝困倦极了,殿中方自舞至《凉州》,这样的宴乐,总要到天明去。赵女官见她神色倦怠,低声附耳道:“娘娘,请娘娘更衣。”她起身往后殿去,换过白苎罗轻衫,底下依旧是金线芙蓉合欢裙,重新净面梳头,人也似精神了些。窗外夜色幽暗,殿后排门半掩,檐下挑一盏极大的纱灯,依稀可见后庭玉栏下一架蔷薇花开似雪。 夜风吹起绿色湖绉帐幔,似清凉的水波拂过,她忽然心里一动,起身往殿外走去。赵女官与阿悯尽皆随她出来,凤绮楼筑在高处,俯瞰各宫灯火可见,前殿的丝竹之声隔得远了,只隐约可闻。她凭栏而立,夜风吹起她的衣袖,她臂上绡纱翻飞在风里,风里只有露水的清凉与夜花的芬芳,自离了南荑,似再也未遇了,这样的夜。 呜咽一声,极远处的花树底下有箫声传来,幽远清冷,不觉叫人循着箫声而去,夜静的似一盏水,萧声则是一滴墨,一缕缕渗化开来,一丝丝往人心上缠去。阿悯有些担心,低声叫了一声:“皇后。”花荫底下的箫声骤然一停,她懊恼的看了一眼阿悯,有人影自花树底下缓缓踱出,旋即躬身行礼:“见过皇后。”   原是赵王梁郄,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袍袖,他手中的紫玉箫流转着润哑光泽,朦胧的星辉之下,依稀可见俊美无俦的面庞,仿佛不似这尘世中人。可是那一身褚色刺蟠龙缎袍,偏又叫她想起他的身份。她一时没有料到是他在这里,想了一想,道:“王爷的箫声真美。” 他的声音醇厚平和:“这样的星夜才是真美。”仰望星穹,那样璀璨的点点星光,疏疏离离似一把任意撒出的银钉。她认出了北辰星,她叹道:“北辰明亮的像一只眼睛。”他被这古怪的比喻逗笑了:“臣觉得倒不似眼睛世上哪有这样明亮的眼睛。”她说道:“在我们南荑的传说里,北辰就是一只眼睛,天上阿侬仙女的眼睛,可见世间诸事诸物,守护至太阳光明。”他的神色认真而温和,她素来未见中原男子如此认真的倾听自己说话,不觉将南荑关于北辰星的传说讲给他听:“阿侬本来只是寨子里寻常的南荑姑娘,心爱的阿郎上山打猎,被山妖施法,在山间迷路,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林子。阿侬便去寻他,可是就被坏心的山妖化为巨石,山妖将阿郎带到这块巨石下,对阿郎说,只要凿完了这块巨石,你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。阿郎只想回家见他的阿侬,却不知那巨石就是他心爱的姑娘。他不分日夜凿这块巨石,每一凿都凿着阿侬的血和肉。最后阿侬粉身碎骨,那眼睛就化成了天上的北辰,永远都在北方的天空,让阿郎可以明辨方向,回到寨子里去。” 梁郄不觉道:“这阿侬真是可怜。”她淡淡的一笑:“阿侬化作天上永恒的星辰,永远照耀着心上人回家的路。可是阿郎回家见不到阿侬,其实他才是最可怜最伤心的人。”赵郄不禁注目于她,但见她面色淡定,仰望星空,似适才只是随口的一句话。赵女官却在一侧轻声道:“夜里风凉,谨请娘娘回殿。”梁郄虽是皇帝的堂兄,但究竟男女有别,这样的暗夜里,她亦觉得未便。便亦道:“王爷也请去入宴。”自扶了阿悯,折返回殿中去。   方至玉阶之下,不觉脚步渐缓,檐下纱灯明亮,照见那袭赤色缂金九龙缎袍,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,所谓“疆山万里”。两侧十数名内官微微躬身拱手谨立,内官们皆着一色的朱紫色锦袍,在朦胧的灯下看去,仿佛两列偶人般纹丝不动。皇帝嘴角勾起轻浅的笑容:“这样好的夜色,皇后也有兴致步夜观星?”   她静静的答:“陛下不亦是有兴?”  他轻笑了一声,伸出手来,她只得将手交在他手中。他骤然收紧,握得她痛不可抑,仿佛连骨头都要被他捏碎,他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半分,他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:“赵王梁郄的箫声,堪称中京一绝,可是朕奉劝你,还是不必听此箫声的好。” 他的眼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,仿佛有什么东西依稀可见,她努力的试图去分辨,但已经稍纵即逝,瞬息便不见了。皇帝已经恢复那种懒慢的样子:“如此良夜,真不应该辜负。”慢慢松开她的手,却满面含笑:“起驾,朕陪皇后回凤藻宫。” 这是他第二次夜宿凤藻宫,她不惯与人同宿,好容易睡去,不过朦胧一寐便又惊醒。天还未亮,帐外的鎏金蟠花烛台上儿臂粗的九枝巨烛皆燃去了大半,烛泪缓缓累垂,如绛树珊瑚。身侧却是空的,被衾已经没有余温,揭开数重纱幔,方见皇帝伫立于雕花长窗之前,他抬头仰望着微明的天空,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色,那神色竟似是落寞,夹杂着隐约的悲哀,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。因为皇帝听到她窸窸窣窣的衣声,已经回过头来,那表情如常的冷漠与疏离:“怎么起来了?”   她将手中的袍子替他披上,道:“风寒露冷,陛下要珍重。”他嗤笑了一声:“多谢皇后。”隔了一会儿,大约觉得这四个字实在过份,于是道:“朕并不是厌恶你”说到这里,又难以措辞,终究岔开了话:“唱支南荑调给朕听吧,上次你唱的乃是中原曲子,朕还是想听一听南荑调。”   她想了一想,终究还是唱了那首歌:“異江流水去沉沉……”她的声音低低散在深宏的殿中,仿佛引起嗡嗡一点回音:“岸上丛丛凤竹林,竹叶翠映坏水色,阿郎不来坏人心,阿郎不来坏人心……”赤足踏在金砖地上,那样冷,那样凉,却见他的眼中微微有了暖意:“这首歌,我们中原亦有。我们的歌是这样唱的:春江水沈沈,上有双竹林,竹叶坏水色,郎亦坏人心。”他的吟哦抑扬动人,可是他的眼中有一丝恍惚:“今天是初六了。”   这日是初六,按例召见百官,即所谓大朝。礼仪繁缛不提,更兼奏议之事甚多,一直到近午时,皇帝方才散朝回内宫。步辇方进了宁运门,御前的中涓令王越见皇帝示意前往云意宫,忽叫了一声:“陛下。”却踌躇并不言语,皇帝忽然从这缄默里体会到了他的用意,只觉得胸口蓦得一紧,仿佛那里有只无形的手,攥住了自己的心。每一次心跳的收缩都那样牵痛。他的声音似乎很从容,可是食指却无意识的摩挲着佩玉上的串珠,仿佛要将珠子捏碎了:“她回来了?”王越恭声道:“夏王妃回中京避节,今日按礼制入宫来觐见皇后,眼下只怕正在凤藻宫里。”旧俗中京女子出嫁,端午节后一日必回家归宁,称为“避节”。皇帝许久没有作声,王越连大气也不敢出,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,心里想,这句话只怕说坏了。   皇帝最后只是轻轻的拍了拍辇杆,那是继续往前的意思,于是抬辇的内官快步往云意宫走去,金砖铺就的笔直御道,内官的薄底快靴,步子走得又轻又齐,不一会儿便走出数箭之地,已经过了承恩门。皇帝忽然道:“掉头!朕去凤藻宫。”王越听了这句话,立刻双掌一击,侍辇的内官便掉转方向,簇拥着御驾,径直折返承恩门,径直往中宫去。

金枝皇后(四)

这日到凤藻宫觐见的除了夏王妃,另有几位命妇。赵女官一边侍候金枝更衣,一边道:“今日入宫来请安的夏王妃,和别的命妇不一样,待会儿皇后不妨格外恩视才好。”金枝想了一想,问:“是北夏的王妃吗?”赵女官道:“正是,北夏王地位尊贵,战功显赫,王妃自前年出嫁,这还是第一次归宁。”停了一停,又道:“这位王妃乃是馨宜郡主的女儿,自幼在宫中长大,被太后视作自己亲生一般,出嫁之时,更被敕封为公主,娘娘自然应该恩视王妃。” 其实夏王妃还极年轻,虽然依礼是朝服盛妆,五凤翟衣累金凤冠,重重珠珞掩映不住一双点漆样的眸子,流转生辉,清冽照人。礼毕未尝开口已自先笑,左颊上露出深深一个梨涡:“哎呀,皇帝哥哥好福气,娶得嫂嫂这样漂亮。”金枝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称呼,细细一想“皇帝”后面加上“哥哥”两个字,虽然稀奇古怪,但有趣得令人不禁哑然失笑。   因赵女官早有提醒,金枝对这位王妃十分敬重,另几位命妇朝觐不过礼毕即退出,她特意留了夏王妃说话。因夏王妃比她还小一岁,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。金枝许久未见这样的人物,不禁心里喜欢。两个人同坐在胡床之上说着话,夏王妃却不脱小孩子心性,真的将她视作寻常人家的嫂嫂一样,絮絮的讲了一回北夏地域,又听金枝讲南荑风物。忽然道:“我从北夏带了一只小猧儿回来,送给嫂嫂解闷吧。”金枝虽与她初次见面,却已知晓这位王妃心底纯良,笑着说:“我只怕养不好。”夏王妃露出淘气的笑容:“很好养的,我小时候就养过,连皇帝哥哥都知道怎么养。”金枝微笑道:“陛下素爱洁净,听说上回许贵妃要养只猫,皇上都没答应呢。”夏王妃道:“许贵妃是许贵妃,嫂嫂您是皇后,她怎么能和您比。”身子微微向前倾,执着她的手,低声对她道:“嫂嫂,我也讨厌那个许贵妃,你别理她。其实皇帝哥哥是很好很好的人,他对人其实很好很好,只是不大懂得告诉旁人自己的心意。”她这般细细耳语,吐气如兰,拂在金枝的耳侧,吹得她耳朵微微发痒,不禁想笑。但听她连说了两遍“很好很好”,语气极是真挚,可见他们兄妹自幼一块儿长大,手足之情果然深笃,只是自己无论如何,也不能觉得皇帝是“很好很好的人”,还会对人“很好很好”。   正说了几句闲话,忽闻宫女来报:“娘娘,皇上来了。”金枝微微有些意外,站起来预备迎驾,但听金铃之音已经一声递一递传近来,待得皇帝入殿,方跪拜下去:“臣妾见过皇上。”皇帝口里说:“免礼”,眼睛已经望见她身后的夏王妃,注视了片刻,方才微笑:“这两年你长高了。”   夏王妃虽然行了见驾的大礼,起立却是盈盈一笑:“皇帝哥哥也变了,如今威严得叫人害怕呢。”话虽然这样说,终于抬起头来与他对视,两人相交的视线中分明有幽蓝的火苗燃闪,不过一个刹那,皇帝已经恢复往日那种淡漠的微笑:“也没见得你有多怕我,还是这样无法无天的样子。”   夏王妃笑道:“你是我的哥哥,我为什么要怕你呢。”她明眸如水,不知为何瞬息浮起一层浅浅的潮意,连忙转开脸去,喜孜孜的笑道:“皇帝哥哥娶嫂嫂,大婚一定隆重热闹极了,可惜我没有赶上喝喜酒。新嫂嫂待人这样好,生得又这样美,哥哥,你要对她好。不然,我可头一个不依你。”   皇帝也笑起来:“两年不见,倒真的像是懂事了许多。”   夏王妃道:“难道我从前不懂事吗?”   皇帝见她软语娇嗔,依稀还是旧时小女儿的模样,脸上盈盈笑着,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,那样快,快得几乎连他都不及看清,已经被笑意取代。那丝哀凉就像是闪电一般,在黝黑的夜空骤然一亮,旋即整个世界便又重新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。他心中痛楚万分,却含笑慢慢点了点头:“你从前就很懂事。”   夏王妃拉了金枝的手,笑着对她说:“嫂嫂你看,几年不见,皇帝哥哥对我也客气起来,会随口恭维我了。原先在宫里的时候,他多讨厌我啊,说我只会调皮捣乱。”金枝只觉得她指尖微冷,于是用手轻轻握着,又用另一只手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拍。说道:“已经过了午时了,妹妹不如留在这里用膳。”夏王妃道:“自然要领嫂嫂这一顿饭的,可有两年没吃着御膳的菜了。”向着皇帝道:“皇帝哥哥也在这边用膳好不好?”语气虽是相询,可是眼中隐约露出的却是期盼,皇帝自然立刻便点了头。   传膳原是颇费时间的,天家馔饮,精致自不必言,每日的膳食亦有定规,一道道的菜式流水样的上来,其实不过略放一放,若是皇帝不动筷子,极快就撤走了。皇帝这日的胃口像是极好,每一道菜几乎都下箸尝了一尝,如此一来,这顿膳便用得慢了,几乎吃了两个时辰。规矩是讲究食不语的,三人一句话也未说。金枝只见夏王妃胃口也似不错,每一样菜上来,都细细的品味,最后还吃了半碗饭下去。见着皇帝搁下筷子,夏王妃也才放下筷子,笑着说:“今儿可吃得饱了,待会儿走不动路了。”眼见的太阳偏西,夏王妃便向金枝告辞,金枝留道:“再坐一会儿,用了晚膳再走吧。”夏王妃道:“不瞒嫂嫂说,我还想去看看我旧日住过地方。”皇帝接口道:“我陪你去吧。”他一起身,中涓令便摇动金铃,自有小黄门拖长了声音高唱:“起驾” 夏王妃的翟轿就在凤藻宫外,可是她并没有乘轿,皇帝便也没有上步辇,对她说:“就从这花园里穿过去,咱们走着过去吧。”夏王妃并没有答话,默默的随在他身后,一众内官并王妃的侍女,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两人,顺着宫道向前。转过假山,沿着长廊向下,却见太液池畔垂杨匝地,千条绿绦。因太液池中引了温泉水,池中新生荷叶如钱,已经星星点点浮在碧波之上。   皇帝停下脚步,望着池中荷钱,仿佛有些怅然:“荷叶都生出来了,这个春天又过完了。”夏王妃嘴角微微一动,最终只是说:“再过得两个月,池中的千叶白莲就该开了。”太液池中遍植千叶白莲,开时十顷碧叶,万盏白花,皇帝忆起当年她挽着双鬏,学作采莲人的模样,乘着小艇翩然而来,自己在御舟之中偶然举首一望,但见一舟如叶,她立在船首,四面皆是碧叶白莲,半天嫣红姹紫的晚霞,似一匹光滟流离的五彩绮罗,在她身后无穷无尽的铺陈开来,霞光将莲花与她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,整个天地依稀都是一片朦胧的金色。彼时彼景,仍是历历在目。   皇帝顺着长廊,继续慢慢往前走,石砌尽头是一扇月洞门,芭蕉掩映小楼飞檐,偶然露出朱红栏干一角,夏王妃含笑道:“真像是做梦一样,我总是做梦回来,远远看见了这楼,可是总是一回头,它又不见了,常常要急的哭醒。”皇帝道:“今日可不是做梦了。”夏王妃笑容更盛,口中却说:“我只当是做梦罢了。”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:“璎羽。”夏王妃的眼泪漱漱掉落在衣襟之上,顺着荑缎刺五凤的翟衣滚落下去,转瞬就不见了。她往后退了一步,规规矩矩行了大礼。他心中难过到了极处,只问:“你不进去了?”夏王妃道:“这样远远的瞧着,知道它好好的,就已经足够了。”   皇帝嗯了一声,重复了一遍她的话:“这样远远的瞧着,知道它好好的,就已经足够了。”   她含泪笑道抬起脸来:“皇帝哥哥,我一定好好的,你也要好好的。等再过两年我进京来,还来看你。”   皇帝半晌说不出话来,但见她泪光盈盈,脸上却勉强作欢颜,他心中凄凉,终于道:“我等着你。”   乾元殿左的配殿本是皇帝书房,皇帝送走夏王妃,即返回乾元殿。时候已经是黄昏,殿中一切皆是晦暗不明,王越连一声大气也不敢出,只悄悄的跟随着皇帝,但见他进了御书房中,宫人执了蜡钎正点烛传灯。地下数盏极大的白纱灯,加上御案两侧的烛台,渐次被点亮,照见壁上所悬巨幅,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的大梁全舆图,皇帝仰面注视舆图已久,忽道:“王越,你说,这天下是谁的天下?”   王越躬身恭谨的答:“皇上,这天下自然是大梁的天下,是陛下的天下。”   皇帝嘴角泛起一个微笑,那笑意愈来愈深,他仰首哈哈大笑:“不错,这天下应该是朕的天下。”他的笑声骤然一停,伸臂指点:“可是北有黥民每年犯我边关,朕的四十大军竟然守不住区区二十万黥民,容他们游骑往来,纵马掳掠。而南有拒洪、新凉诸国虎视眈眈,觊觎中原。我堂堂大梁竟要倚仗南夷作为屏障。真乃奇耻大辱!奇耻大辱!奇耻大辱!”最后一句话,几乎已近似声嘶力竭。他胸中激愤,随手抓起桌上的纱灯便向舆图掷去。王越大惊,终究是迟了一步,纱灯“砰”一声砸在舆图之上,溅开灯油迅速的浸染开来。皇帝犹不解气,执起砚台又往舆图砸去,王越已经抓住他的袍角,苦苦哀求:“陛下,陛下息怒。” 皇帝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将他踹得一个趔趄:“滚开!”

第 10 章 即 金枝皇后 (五)

“皇上”小黄门的声音里带着诚惶诚恐:“皇后遣赵女官求见。”   皇帝几乎是立刻回过了头:“朕不见,就说朕已经睡了。”  小黄门连声应喏,但不过片刻即返,声音里愈见惶恐:“赵女官说事情紧要,希陛下赐见。”皇帝嘴角微微一沉,王越又叫了一声:“陛下。”皇帝终于道:“叫她进来。”  赵女官行了见驾的礼,声音里犹带了三分焦灼:“陛下,贵妃娘娘去给皇后请安,临走时下台阶不小心踏空滑倒……”  皇帝嚯然打断:“你说什么?朕早就有过特旨,贵妃有孕在身,不必问安中宫,谁叫她去请安的?”  饶是赵女官在宫中多年,也禁不住道:“启禀陛下,自大婚以来,贵妃娘娘从未尝到凤藻宫陛见皇后问安,今日贵妃忽至中宫,皇后娘娘亦十分意外,特意善加关照,未让行礼,只不过同坐说话……”   “贵妃现在如何?” “娘娘已命人传御医,并遣臣妾来回禀皇上。” 皇帝便叫王越:“起驾,朕去中宫。” 待至凤藻宫外,太医院的御医已经到了,皇帝被拦在了正殿之中,金枝见到他,不过曲一曲膝,行了家常礼节。皇帝见偏殿之中人影幢幢,而许贵妃呻吟呼痛,隐约可闻。只是隔着一重宫门,什么也听不真切,他不由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金枝不卑不亢的道:“臣妾并不知道详情,贵妃跌倒后,她身边的宫女大声呼救,臣妾命人出殿查看,方知出了事情,立刻命赵女官去回奏陛下。”   那许贵妃的侍女银儿已经大声道:“陛下,是她们设计谋害贵妃!是她指使人害了娘娘!台阶上被她们泼了清油,娘娘才站不稳踏空!”说着便呈上许贵妃的鞋子,果然上面沾满清油。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,那里面分明能觑见窅暗漩涡,而她从容的立在那里,四周皆是灯火,亮如百昼,将她的身形勾勒如剪影。她淡然道:“泼油之事本宫毫不知情,本宫未指使任何人去谋害贵妃。”   皇帝嘴角微沉,并不作声,只见御医满头大汗的前来回奏:“陛下,贵妃受跌扑所伤,已有动红之症,娘娘产期未至,如今情势凶险,只能先催生保住皇嗣。”皇帝道:“不管你用什么法子,我要孩子太平无事。”御医磕了一个头,道:“臣尽力而为。”拭一拭额头上的汗,复退下去拟方子。皇帝缓声道:“传掖庭令来。”赵女官不由偷觑金枝的脸色,只见烛光映得她面容如玉,瞧不出什么端倪,隐约听到侧殿之内许贵妃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,到了后来,呻吟已然成了惨叫,声音越来越凄厉。皇帝的眉头亦微微蹙起,待掖庭令传到,只见皇帝负手而立,眉头紧锁,但口气却是十分平静:“将侍候许贵妃的人统统关到北苑,一个也不饶过。既然侍候不好贵妃,那还留着作甚。”   银儿大声呼冤:“陛下,是她们害了娘娘,是她们有意谋害娘娘……”掖庭令喝斥:“大胆,竟然在陛下面前这样无礼。”命人强行将银儿拖走,皇帝又道:“此地是凤藻宫,中宫所在,竟然灯暗路滑,方才有今日之事。从即日起,凤藻宫外甬道,每隔三丈置纱灯一盏,皇后所用份例中的灯油,每月再添六十斤。”金枝道:“本宫份例灯油每月总有剩余,陛下不必命人再另拨了。”皇帝微哂:“你不必推辞,朕知道你贤良淑德。”   她抬起脸来,双眸中倒映着烛光,似两簇小小的火苗在燃着,幽暗明昧,于是裣衽行礼:“谢陛下。”忽听侧殿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叫,又尖又锐:“你这样害我,我作鬼也不放过你!”   忽有风至,吹起罗帷似微漾的湖水,她微垂螓首,皇帝却缓缓的唤:“王越。”声音沉沉,听不出任何感情:“进去告诉许贵妃,她痛归痛,生孩子怎么会不痛,可别痛糊涂了。”王越微微一惊,忙躬身退出去偏殿传话。皇帝挥了挥手,女官与内官皆却步而退,偌大的正殿之中顿时只余下帝后。   皇帝负手踱起步子,大殿之中静得极了,听得到长长的袍裾拖过地面,窸窸窣窣的衣声。过了许久,许贵妃仍是高一声,低一声在那里又喊又叫。金枝听她叫得凄惨,不觉兀自出神。皇帝忽然停下了步子,语气低沉而迟疑:“你怕不怕?”她过了片刻才明白他在说什么,微笑道:“臣妾不怕。”   皇帝向她伸出手,她的指尖微凉,握在他的掌心,就像上好的缎子,那样滑,那样冷。他说:“有人妄图挑拨帝后,连这样阴损的招数都使将出来。”她静静的道:“陛下万安,许贵妃定可以母子平安。”他嗤笑一声:“罢了,你明知我并不稀罕。”   好凉薄的人,她微微打了个寒噤。面上犹带了一点笑意:“那么陛下稀罕什么?”   他微微使了力,她站立不稳,只得倾入他怀中,他的双眸如同最深沉的夜色,呼吸暖暖拂在她脸上,令她有一刹那的眩晕:“皇后素来聪颖,何妨猜上一猜?”他的声音暗哑,似带了一种魅惑,她凝视着那眸中自己的倒影:“臣妾愚钝,臣妾不知。”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:“最聪明的女子,便是懂得装傻的女子。” 身侧的红烛微微一跳,她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疲乏:“臣妾不敢。”他终于放开了手,淡淡的笑道:“你不敢的事情,可还真的不多。”   “臣妾生于蛮荒,行事若有失仪之处,请陛下明正。” 他凝望她片刻,终于只是道:“皇后行事无一不妥,朕没有不满意。” 许贵妃折腾了一夜,终于在黎明时分诞下一名皇女。皇帝初为人父,显得十分欢欣,不仅下诏封敕公主,而且诰赏许贵妃。太后亦从上清遣回女官,颁赐许贵妃。百官朝贺,宫中一直到三朝“洗儿”,连着热闹了数日。连缠绵病榻已久的韩贤妃亦抱病挣扎前来,打起精神赏了“洗儿钱”。   这是金枝第一次见到贤妃韩氏,曾听赵女官道贤妃乃是骁骑大将军韩长功韩将军的女儿,韩家世代功勋,熙圣十六年韩氏即入宫册为贤妃,是皇帝的第一位妃子。奈何这位韩贤妃身体单薄,自入宫后一直断断续续的抱恙,只得避居秀禧宫静养。金枝只觉她容颜秀美,身姿楚楚,虽然在病中,憔悴之色掩不住天生丽质,竟比那许贵妃还要美上许多。皇帝对韩贤妃却十分客气:“既然身上不舒服,打发个人来就是了。”韩贤妃微笑道:“臣妾如若不来,实在是太失礼了。”她身体虚弱,旋即便告退回去了。   金枝居后位,礼仪宴乐诸事皆由她主持,一连忙了这几日,待得夜深反倒睡不着了,睁大了眼睛只得静数铜漏之声。泠泠的一滴,再一滴,极远处有禁卫巡夜的坼声,打过了三更。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,凤藻宫内寝乃是帝后的正寝,紫檀雕花的龙凤大床,又深又阔。皇帝独自盖着赤色金线绣龙的锦被,与她隔了足有丈许远,面向里睡着已久,此时忽道:“你叹什么气?”   金枝以为他睡着已久,微微意外:“臣妾没有” 皇帝并没有转过身来,却说:“叹气就是叹气,有什么好忌讳的,我们总算是夫妻。难道你在朕的面前,连叹一声气还要瞻前顾后?”   金枝不语,南荑皆是一夫一妻,婚前女可择男,男亦可择女,对歌调笑,无一不可,家中长辈反以年轻儿女受情人追逐为荣。而一旦正式结缡,便再不会心有旁瞻,即使夫妻不和,女子也甚少被中道捐弃,更别提纳妾。因为被弃后女子唯有孤居终老,南荑男子多血性,认为弃妻是最寡义之举,一人弃妻另娶,就会被全寨的人瞧不起。中原却凡是达官贵人,皆是三妻四妾,这皇宫之中,更是后宫三千粉黛,佳丽如云。   她久久不作声,皇帝终于回过头来:“你到底在叹什么气?” 许是夜色太静,恍惚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,那样远,那样远。她到底说了实话:“我在叹韩贤妃。”皇帝随口道:“她身子不好,性子难免孤僻。”金枝却停了一停:“不知贤妃娘娘,一年之内可以见陛下几面?”   皇帝凝视着她,过了半晌,方才一笑:“换作是别人,朕一定以为她是欲擒故纵。只有你这一声叹,朕倒信你是真可怜她。”他语气散漫慵懒,似是颇不以为然,金枝不由道:“贤妃娘娘并不可怜,我叹气亦不是可怜她。”皇帝伸出手,把玩她逶逦枕畔的秀发,闲闲的问:“那你到底是叹什么?”金枝脱口答:“我叹她为名份所拘,今世不得自由。” 帐外殿中本燃着烛火,透过层层的鲛绡帐,渲成一团团光晕,朦胧里依稀可见皇帝嘴角渐渐沉下去,过了片刻,方才松手,那如瀑秀发纷纷扬扬,从他与她的面前散落下去,丝丝秀发重新铺陈在枕褥之上,似墨玉流光。皇帝道:“朕说过,你不敢的事情可还真的不多。” 思

金枝皇后(六)

她并不刻意讨好他,那是因为太多人去刻意讨好他,只有偶尔的拂逆,方才能够吸引他的注意,多可悲,她的夫婿,只因他是一位帝王,她不得不这样处心积虑的相对。

这个夏天懊热而无聊,大殿深处阴凉如水,硕大的金盘里堆着河州窖藏的贡冰,经巧匠琢镂成亭台楼阁,仙境奇山,渐渐融化,泠泠的一滴水响。那样静,那样寂寞,她问过赵女官,宫中的妃嫔日长无事,都做些什么。结果赵女官说,什么也不必做。

什么也不必做,只待得晚上的时候,等侯那遥迢的金铃声,隐约的近来,或者,隐约的远去。

她赌气对阿悯说:“只不过几月,就像是老了许多。”

阿悯很同情的样子,可是阿悯也没有法子,还是赵女官出的主意:“娘娘,我们去打秋千吧。”柳阴深处秋千架,缠金锁子白玉环,她坐上去,不叫众人推,自己拿脚轻轻一点,便高高的荡起。温软的风从耳畔掠过,她忍俊不禁,清脆的笑声散在半空里,高过了墙头,忽的看到墙外有人,是青衣的内监,贴着墙根,仿佛在闪避着什么。

不及看清,秋千已经“唿”得荡回,再次荡起时终于看得分明,果然是在侧耳听着墙内的动静。她忽然一时生了顽意,示意侍女,阿悯忙替她扶住秋千,她招手唤过赵女官:“墙外有个内官,你叫人去带他来,什么话都不必对他说。”

赵女官果然命人去引了那内监来,原是六品的青衣内侍,恭眉顺目行了礼:“见过皇后。”金枝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是哪个宫里的?”那人有一丝惶恐:“奴婢叫王重喜,是贤妃宫中的内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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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苑,昭雪不平之事。当然只有进入雪苑,才有与雪苑之主交易的机会,她才会替你昭雪。坐落在冥河之岸,存在于不同纬度之中。雪苑之主乃天定,极为神秘。食尔之魂,替尔完愿。做的是噬魂消愿之事。鬼魅浮生,雪苑之主伏月有着一双极其诡异的黑色瞳仁。是一个…收藏家,算是吧。“愿这世上每一个女鬼,都能雪恨。”......

召唤梦魇

召唤梦魇

这是一个普通人能从噩梦中获得力量,所发生的故事…… 林盛突然有一天,发现自己平凡普通的日常里,多出了一点异样。 一个不断重复的噩梦,让他开始了一段无法形容的诡异旅程。 一个庞大的梦魇,一个迷幻的秘密。...

无尽束缚

无尽束缚

紫玄星修真盛行,一千多年前忽然灵气枯竭,这背后有神界的影子,到底谁是内鬼,这背后又隐藏了什么,门派被灭看唐墨如何一步一步发现背后真相,主角用枪入道,成为无上强者,唐墨名言寒门起家无良方,一生输赢全靠拼,唯有一战方能冲刷耻辱。......

哥哥女装替我上学

哥哥女装替我上学

文案:时音音被系统绑定重生,需要阻止哥哥黑化,让他长成助人为乐、积极向上好青年。时音音将目光投向双胞胎哥哥盛炀——一个沉迷游戏、考试零分的暴躁少年。为了改变哥哥的悲惨命运,时音音决定和他交换身份,替他承担生活的毒打。盛炀迅速妥协,同意交换身份。穿着粉色公主裙,戴着假发,替妹妹上学、抄笔记、手撕白莲绿茶、拒绝男同学的追求。每天精疲力尽,担心掉马,而时音音像脱缰野马,来去如风,留下了许多传说。盛炀本来以为妹妹是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,发现时音音比他更暴躁,只好提起裙子劝架了……————是快穿文————(1)学渣哥哥(妹妹是学神)“和双胞胎妹妹互换身份会怎样?”(2)吝啬总裁(妹妹是小美人鱼)“妹妹不愿住鱼塘,我不得不承包海洋……”(3)轮椅哥哥(妹妹是玩具小熊)“震惊!严肃冷漠的他,背地里竟给小熊织毛衣!”(4)狐妖哥哥(督促妹妹奋发向上)“咸鱼女星饲养萨摩耶后,狗也变咸了”(5)一起种田(七零年代)“兄妹齐心,奔向幸福生活”(6)鬼王哥哥(妹妹棺材板压不住了)“为饲养僵尸妹妹学会毛血旺、鸭血粉丝汤”(7)树妖哥哥(盆栽妹妹)“每天都要给妹妹浇水捉虫,喂奶茶剥小龙虾”(8)流落荒岛(哥哥人身蛇尾)g“用他尾巴系个蝴蝶结”(9)人偶管家(恐怖降临的末日世界)“羸弱多病的妹妹不想被制成人偶怎么办?”(10)哥哥是龙族(他好喜欢大金链子)“戴着大金链子的快乐龙崽日常~”……看文指南:1女主快穿文‖温暖治愈2兄妹亲情向‖轻松沙雕内容标签:系统快穿爽文逆袭主角:时音音┃配角:┃其它:沙雕、兄妹、亲情、快穿、成长一句话简介:我替哥哥征服世界!立意:快乐生活每一天!...

四相缉凶

四相缉凶

四相缉凶情节跌宕起伏、扣人心弦,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其他类型小说,四相缉凶-木天蓼-小说旗免费提供四相缉凶最新清爽干净的文字章节在线阅读和TXT下载。...

我有一个双木夕

我有一个双木夕

:廖廖九玄上,翳翳初化?小七这句话什么意思?可以帮我解释下吗?什么要我自己参悟?本书的部分内容借鉴了作者本人的一些阅历......